小说黄沁芳故国旧梦
黄沁芳,现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系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写作班学生。 故国旧梦 一、 似从梦中来(一) 草草吃过早餐后,钟桓像往常那样步行一个小时去唐人街。 他平日里很忙,一周里几乎有六天的时间都会泡在实验室里,有时忙起来索性整个月都不着家,吃住都在科研所里。 他不善交际,一向深居简出,唯一的嗜好就是收集各个年份的黑胶唱片。 他那不算太大的公寓里收藏有卡罗索、莉莉邦丝、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著名音乐家的古典乐曲唱片,有史琪特·戴维丝、罗伯特·约翰逊、约翰尼·卡什等美国当下最受欢迎歌手的流行歌曲唱片,甚至还有《渔光曲》、《可怜的秋香》、《教我如何不想她》等不知从哪儿淘来的中文唱片。 这些黑胶唱片被他恭恭敬敬地放在质的柜子上,与几个留声机一起,占据了他公寓里很大一部分的面积,但他依旧觉得不够。 因此,他每次闲暇时都会去唐人街尾那家唱片店里淘一些黑胶唱片,然后源源不断地往公寓里放进许许多多的留声机和唱片,他仿佛在寻找某个东西,如果没有找到那个东西,决不停息。 到达唐人街的时候,时辰尚早,街道空荡荡的,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摆摊早点的中国人,他们看见一身西装革履的钟桓,以及钟桓那张与他们相似的亚洲面孔,都纷纷用中文来向他问好,招呼他去吃份早餐。 钟桓没有说话,只是向那些人摆了摆手,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等到了街尾那家唱片店门口,望进去,更是没什么人,只有留声机在嘤嘤地转着,播放着一首让钟桓觉得有些陌生却又感到无比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过无数遍的中文歌曲。 那歌声无比轻柔,低迷婉转,如梦似幻。许是被这气氛所感染,钟桓放慢了自己的呼吸,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走进去,只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背影。那女孩儿穿着乳白色的旗袍,青丝如瀑,遮住了她的侧脸。 她半弯着身子,就站在店里最贵的那台哥伦比亚钻石唱机旁,拿着一张素色的布,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钟桓定了定神,对着女孩儿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您好。” 女孩儿似乎被他吓到了,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您好……先生!” 问好过后,女孩儿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钟桓,眼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过了几秒后,她终于开口问道:“先生,您……是中国人吧?” 原来她在思考这个啊。钟桓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算是。” “好吧……”什么叫算是啊,黑眼睛黄皮肤,而且还操着一口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中国话,难道还能是个洋鬼子?女孩儿腹诽。但面上还是笑着,“先生,请问您要看点儿什么?” “我找你们这儿的老板。” 那女孩儿依旧微笑着,看着他,“不好意思,先生,我就是老板,苏落梅。” 钟桓沉吟一会儿,“我……我找之前那个老板傅先生。” 苏落梅恍然道:“你说的是傅叔啊?” 钟桓轻轻点了点头。 “傅叔早在几周前就回国去了,现在这家店里,我就是老板。” “回国?你是说,傅先生回中国去了?” “是的,先生,请问您找傅叔有什么事儿吗?” 钟桓皱了皱眉,“我之前跟傅先生说好了,让他托人从中国带我带几张唱片来……” “噢……原来您就是傅叔说的那位钟桓钟先生啊。傅叔在回国前把那几张唱片交给我保管,说是等您来店里的时候拿给您看。”苏落梅请钟桓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从放满黑胶唱片的柜子里拿出了几张有些老旧的唱片,递给他,笑眼盈盈,对钟桓的态度比刚开始时多了几分亲切。 钟桓把新进的那几张黑胶唱片都放了个遍,从早上一直待到傍晚,什么也没买,还赖着不愿意离开,苏落梅心里有些不舒服,可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这个钟先生也算是傅叔的朋友。 最后,苏落梅借口出门去买东西,才终于把这位惹人厌的钟先生给请走了。 过了几天后,正当中午时分,钟桓又来到了唱片店里,还自顾自地拿过柜子上的唱片放起了歌。 苏落梅耐着性子,问他又来干什么,他说他是来买留声机的。 苏落梅强迫自己挤出了个无比温婉大方的笑容,“好啊,那钟先生您慢慢挑,挑好了告诉我,等您付了钱后我差人给您送回家去。” 可没想到,钟桓挑来挑去,挑了大半天,柜子上最新款的花壳手摇唱机和高档的豪华型唱机他都看不上,他偏偏看上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那台手摇留声机。 好巧不巧,那台中华牌留声机是苏落梅千辛万苦从中国带来的,是她已经过世的母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那台留声机虽然已经过时了,音质也不是很好,但她一直都舍不得扔,因为那是关于母亲唯一的东西,她想留作纪念,一直随身带着,从宁波到重庆,从重庆到台湾岛,再从台湾岛到如今的纽约。 “对不起钟先生,这台留声机,我不卖。”苏落梅沉着脸。 钟桓看她阴沉着脸,有些不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惹到她了。他有意逗她开心,于是便有些半开玩笑地说道:“为什么?有钱还不赚?你把它摆在这儿,不就是为了把它卖出去吗?” 他还故意拿起那台留声机端详了一番,“况且我看它也有些坏了,除了我没人会买,你可要想清楚了,苏小姐。” “不卖就是不卖,你给再多也没用。钟先生,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烦请您先出去吧,我这还要做生意呢。”苏落梅终于忍不住生了气,声音着颤抖。 她抢过钟桓手里那台留声机,放在桌子上,然后一把拉住钟桓的手臂把他赶出了唱片店,当着他的面重重地关上了店门。 二、 似从梦中来(二) “你又来做什么?”苏落梅一大早打开店门,便看到了那张不想看到的脸。她一看见钟桓,便想要重新关上店门。 好在钟桓眼疾手快地用手抵住了门,他表情诚恳地看着她,“苏小姐,先别着急关门,我有话想对你说,你看在我一大早就等在这儿的份上,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这一大早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门外等了多久,苏落梅有些心软,可立马,她想起了先前那些不悦的事情,“行,你说。”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上周惹你不快,请你原谅我……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听到这话,苏落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几秒后,她故意板起脸,正色道:“好,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亲自来为你解惑。上上个礼拜,傅叔帮你从中国带来那么多张唱片,你非但没买,还赖在店里不肯走,你简直就是把我们店当做你自己家了。” “还有啊,上个礼拜,我说了,那台留声机不卖,那就是不卖,你非要说那些话来气我,钟先生,也许那台留声机在你眼里就是个破烂,可它是我娘送给我的生辰礼物,这其中的意义,不是钱能够买到的。最后,这是我的店,不是你家,不是你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的,我是要做生意的。”苏落梅越说越觉得生气。 钟桓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一下子做错了那么多件事情,怪不得上周苏落梅生气到把自己赶出了门外。 他急忙向苏落梅解释,“苏小姐,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知道那台留声机对你来说竟然那么重要,还有,那些唱片,我本来是要买的,我没买还赖着不走,是因为我想多留一会儿,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跟我平时见到的其他中国人都不太一样,我是真心想要和你交个朋友的,可没想到最后竟然弄巧成拙……” 最后,他郑重地向苏落梅道歉,“对不起,苏小姐,请你原谅我。” 苏落梅被钟桓的话逗得不行,又好气又好笑,“钟先生,想交朋友,你直说不就行了?干嘛要弄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自然都是朋友,你可真是的。” 苏落梅发现,钟桓之前的所作所为,果真只是为了与她交个朋友,因为他向她把误会解释清楚后,就真的把店里那些从中国带来的唱片全都给买走了。 第二天,钟桓一大早就去了唱片店,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苏落梅凑过去看,原来是前一日被钟桓买走的唱片。 钟桓在得到苏落梅的允许后,把自己特意拿来的黑胶唱片放到店里最大的留声机上,然后将唱臂轻轻一搭…… 苏落梅看着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沉浸在歌声里的钟桓,奇怪地问道:“真没想到你竟然喜欢白光?” “白光?”钟桓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苏落梅。 “嗯。很多年以前,白光是上海滩非常有名的女歌手。”苏落梅点了点头,“你现在听的这首歌,叫《魂萦旧梦》,也算是白光的名曲了。” “我不喜欢白光,只是单纯喜欢这首歌。” “为什么?这首歌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苏落梅看着他。 钟桓没有看苏落梅,他低着头,“没什么意义。” “不过就是……小的时候,在我还没离开中国的时候,我曾听我母亲唱过,她好像很喜欢这首歌。”他喃喃道。 苏落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娘跟我娘还真像,我娘啊,她也很喜欢唱歌,不过她不怎么唱白光的歌,她喜欢唱阮玲玉和周璇的歌,她还教我唱呢,在我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她还咬着牙给我买了一个留声机……” 她指着角落里那台留声机,笑着对钟桓说,“就是你之前看上的那台留声机,我还记得,那台留声机可贵了,是我们家的贵重物品,明明是我的生辰礼物,可是啊,我娘都不准我随便摸呢。” 笑着笑着,苏落梅看了一眼摆放在窗边的那几台留声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现在这店里倒都是留声机,如果我娘还活着,她一定开心极了,她那么喜欢唱歌,那么宝贝那台留声机……” 她转过头去问钟桓,“钟先生,你娘呢,她现在在哪儿?也在纽约吗?我真想见见她。” 钟桓缓缓抬头,他看着苏落梅,一字一句说道:“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日军空袭上海,我母亲……被炸死了。” 三、 故国花与月(一)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落梅立马就从隔间里跑了出来,她高兴地看向门外,果然是钟桓! 钟桓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有来过店里了,上次他匆匆离开,什么话也没说,就连那张黑胶唱片都没有拿走,弄得苏落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她承认,那天,她的确是说错了话。可她并不是故意的啊,她也不知道原来钟桓的母亲早就去世了…… “苏小姐,早!”钟桓轻轻把伞靠在店门边,微笑着向苏落梅打了个招呼。 见钟桓神色如常,并且还能亲热地跟自己打招呼,悬在苏落梅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心想,看来,上次的那件事情他并未放在心上…… 钟桓还如往常一般,在店里待了大半天,挑几张唱片,付了钱,然后把唱片一张一张地放在留声机上,坐在沙发上听听音乐。 唯一不同的是,往常,他会跟苏落梅聊聊天,可这回,他来了大半天了,都没怎么说话,弄得苏落梅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最后,苏落梅终于忍不住,才主动跟他搭了话:“钟先生,你今天怎么都不说话?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有吗?”听到苏落梅的话,钟桓先是愣了一下,几秒后,他回过神来,抱歉地对苏落梅笑了笑,“我今天的确没讲过什么话,可能是因为连续工作了几个星期,太累了。” “那你跟我聊聊天吧,聊聊天就不会那么累了,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你又不跟我说话,可把我给憋坏了。” 钟桓点点头,忍俊不禁,“好啊,苏小姐,你想聊些什么?” “嗯……”苏落梅想了好一会儿,“有了!” “钟先生,我一直都很想问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美国?又是跟谁来的纽约?” 钟桓直愣愣地看着苏落梅,他没想到苏落梅会问自己这些。 傍晚昏黄的阳光照进屋子里,苏落梅坐在沙发的另一侧,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看着苏落梅,他想起了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昏黄的傍晚,他赶上了最后一艘船,目睹着一场繁华旧梦的破灭,逃离了即将陷落的上海…… “我是六岁时来的美国。民国二十六年,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天,我父亲让小舅带我登船离开上海来美国避难。” “那你小舅呢?”苏落梅忍不住打断他。 “那时上海即将陷落,想要乘船离开的人很多,我和小舅被人群冲散,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晓得他那天到底有没有挤上船。” “那……后来呢?”苏落梅眼里含泪。 “船在洛杉矶着陆,所以我先到了洛杉矶,因为没有钱,只能靠乞讨度日,后来,我的养母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把我带来了纽约。” 钟桓只是简单几句把话带过,可苏落梅心里清楚,其实他故意略过了很多东西…… 他的语气轻快,听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但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厉的匕首,狠狠地刺在苏落梅的心上。 “我跟你就不一样了,日本鬼子把我娘给害死后,我先是跟我爹从宁波逃难到重庆投奔傅叔一家,几年后又发生了战争,我和我爹再跟着傅叔从重庆逃难到台湾岛,可惜,我爹在去台湾岛的船上病死了,所以后来我又跟着傅叔他们一家人来到了纽约。” 钟桓看着苏落梅,眼里有些隐隐的担忧。 苏落梅忍住泪,安慰地对他笑了笑,而后感慨道,“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本该是一个最普通的女孩子,无聊时坐船出门玩,去听听评弹,傍晚回家前先去吃一大碗杏仁茶。到了年纪便嫁人,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某天一觉醒来,所以就老了。” “可后来,阴差阳错,我来到了美国,每天做很多事,见很多人,这样的生活是从前的我没有预料过的,可它真真实实的,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们的现在,虽然孤独,但好在它充满希望。钟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向前走,从前的人,从前的故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该忘的,咱们就把它忘个一干二净吧。” 四、 故国花与月(二) 不知不觉间,纽约已入深秋。 天气转凉,苏落梅在腿上搭了一条毛毯,捧过一杯热茶,一个人静静地朝着窗外发呆。 几个月前,在无意间得知钟桓的身世之后,她问钟桓,“钟先生,如果你父亲还在人世,你会想要找到他吗?” “当然!”钟桓不假思索。 听到钟桓肯定的回答,她自告奋勇,“钟先生,或许,我可以帮你。” “苏小姐,别开玩笑了。” “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写信给傅叔,让他帮忙打听你父亲的消息。你也说了,当年你们家在上海是赫赫有名的商业世家,我觉得呀,一准儿能打听出来。” 钟桓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因为他觉得,时过经年,人海茫茫,能够找到他父亲的几率小之又小,他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 但她却认了真,她是真的希望钟桓能够找到他的父亲,所以她很快就给傅叔写了信。 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傅叔的回信。 收到信时,她心情是无比雀跃的,可现实却狠狠地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她没有想到,她等来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恨自己当初太过草率,没有考虑后果。 她曾给了钟桓希望,可如今,她却又要让他感受一次失望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告诉钟桓他的父亲早已去世的消息。 钟桓走进店里,看到苏落梅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他开玩笑道:“怎么啦?是今天早餐不好吃?还是留声机卖不出去?” 听到钟桓的声音,苏落梅慌乱地放下茶杯,站起来,也不说话,只管盯着他。 “苏小姐,到底怎么啦?”见苏落梅手忙脚乱的样子,钟桓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傅叔来信了……”苏落梅终于开口。 听到她的回答,钟桓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你先坐。” 苏落梅向前几步,坐到钟桓身边,她看着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想要对他笑一笑,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钟桓微笑地看着苏落梅,安慰道,“别哭,没事的,有什么你就说吧。” “傅叔已经确认过了,你父亲的确就是当年上海商界赫赫有名的钟氏家族少东家,钟振华先生。” 说到这儿,苏落梅停下来,特意看了一眼钟桓。 “你继续。”钟桓神色如常。 “你父亲,他是晚清第一批公派留学生,也算是我国第一代民族工业者。上海沦陷前,他先把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兵工厂转移到了武汉,然后孤身留在上海善后,但不幸的是……” 苏落梅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告诉钟桓,“后来上海沦陷,他没能及时离开战区……下落不明。” 钟桓斜靠在沙发上,低着头,始终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之后,他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一般,忽然站起身来,“苏小姐,我有急事,得先走了。” 钟桓一起身,苏落梅也站起来,跟着他出了门,不过几步而已,他忽然停下了急促的脚步,转过身来,让她赶紧回去。 听到这话,苏落梅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她定了定神,停在原地,目送钟桓离开。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不会再来了…… 五、 曲罢人终还(一) 苏落梅的视线飘过半人高的封闭大门,看到楼前空旷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钟桓走得很快,由远至近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他与几个月前没什么不同,身形挺拔,容貌俊秀,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穿着的不是往日里常穿的西服,而是一件实验室的白大褂。 苏落梅看到他时,他似乎也看到了她。 他在看到她后,快步走出来,由内而外打开了科研所大门侧紧闭着的那扇小门。 “苏小姐,是你?你怎么会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苏落梅抬头,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他,笑了,“没什么事情。我一直都很好奇科研所是什么样的,刚好,今天有空,就来找你玩儿。” “科研所没什么好看的,很枯燥。”钟桓被她逗笑,停顿了几秒后,又继续说道,“而且,你的运气很不好,科研所最近几日不对外开放,也不允许外来人员参观。” “啊,这样啊……”苏落梅装作很失落的样子,然后,她厚着脸皮对钟桓说,“那你有时间吗?方便请我喝杯东西吗?” 钟桓欣然答应。 但因为他着急着回科研所,所以就只好就近找了间中式的酒馆请苏落梅喝点东西。 酒馆内几近满座,苏落梅害怕耽误了钟桓的事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钟桓见她着急,忽然下定了决心,他宽慰苏落梅,“你别急,我不回科研所了。” 为了避免苏落梅误会,他特意解释道:“连续忙了几个月了,我今晚想回家好好休息。” 听他这么说,苏落梅终于放下心来,就在这时,靠窗那一桌的客人结账离开,苏落梅拉着钟桓很快坐了过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 就在他们落座的那一刻,酒馆内忽然响起了歌声,抬头望去,有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国女人正站在台上唱歌。 钟桓与苏落梅都听得出来,那女人唱的是一首老歌,叫《魂萦旧梦》。 歌声忽远忽近,看着苏落梅恬静的侧脸,钟桓忽然想起来,半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苏落梅,那时唱片店里留声机上播放的就是这首《魂萦旧梦》。 他六岁离家,远赴美国,长大以后,怎么也想不起父母的面容,记忆中关于母亲的那一部分仅剩几句低吟浅唱。 他时常会梦到自己忽然在某日回到上海,与母亲重逢,虽然他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但他还清楚记得,幼时午睡,母亲都会坐在他的床边,拿把蒲扇,一边给他扇着风一边给他唱着歌,哄他入睡。 他不知道母亲唱的那首歌到底叫什么,唯独记得那几句,“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多年来,他辗转于唐人街里的各个唱片店,买过无数张中文唱片,就是为了能够找到萦绕自己多年的歌声。 终于,有一天,他遇见了苏落梅,同时,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苦苦找寻的歌声…… 六、 曲罢人终还(二) “钟先生?” 钟桓回过神来,用笑来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他尴尬地对苏落梅说,“不好意思,我听歌听得有些入迷了。” 苏落梅直勾勾地看着钟桓,眼睛一眨不眨。她的眼神尤其专注,让钟桓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正当钟桓想要侧头避开她的眼神时,苏落梅忽然对他绽放了一个粲然的微笑,可钟桓却觉得,她的笑里似乎带着一丝丝的落寞。 “钟先生,听完这首歌……”说完这句话,她特意卖了个关头。 她举起自己的酒杯,将它与钟桓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喝完这杯酒,我们……就得告别了。” “苏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钟桓的手停在半空中,心里有些隐藏不住的发慌。 苏落梅依旧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她的眼神从没有从他的身上离开过。“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为了要跟你告别的。过几日,我就要离开纽约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要去哪儿?”钟桓的声音发涩。 “我要回国去了。”苏落梅举起酒杯,不缓不慢地啜了一口酒,“傅叔来信,他告诉我,他们一家在短期内不会再来纽约了,也许会常住北京。他让我自己选择,是要回国去与他们团聚,还是一个人留在纽约。我考虑了好多天,最终还是决定回国去。” 钟桓的心慢慢往下沉。 “毕竟,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家人。而傅叔这些年来对我有养育栽培之恩,他对我来说就像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我明白了,苏小姐,祝你一路顺风。”钟桓忍不住打断她,在举杯的那一刻,他看到,苏落梅的眼睛里,分明有泪,他觉得自己心里难受极了,强迫自己侧过头去,不再去看她。 喝完酒结账后,钟桓再三坚持要送苏落梅回家。他们沿着马路走回唐人街,脚步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缓慢。 路上,苏落梅一言不发。而钟桓情绪低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 两人并肩走着,在看到前方那块大大的“唐人街”路牌后,苏落梅明白,她和钟桓就要分开了,有些话,如果此时不说,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苏落梅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钟桓转过身来,背着光,疑惑地看着她。 苏落梅终于鼓起勇气问他,“钟先生,你就没有想过要回国吗?” 见钟桓摇头,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傅叔告诉我,今日的中国早已不同于往日,祖国如今正处于百废待兴之际,她需要我们。” 她上前几步,走近钟桓,“关于你的父亲,其实,上次我还没说完。你父亲的兵工厂,后来并入到中央军械厂,在抗战中,成为我国第一代军工产业的命脉。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担当的中国人,为祖国付出了他的一切,也包括生命。他一定希望你能够像他一样,为祖国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钟桓沉默片刻后,问苏落梅,“是傅先生让你来劝我的吧?” 苏落梅点头承认,“我会这么说,的确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傅叔。他让我劝你,他对我说,他们都希望你能够早日回归祖国,用自己的专长为国家建设服务。” 苏落梅顿了顿,闭上了眼睛,“但更大的原因是……我……” 苏落梅最后的那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钟桓接下来的那句话给硬生生逼了回去,“苏小姐,你不用再劝我了。” 钟桓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坚定而又决绝,“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从未想过要回到中国去。” “中国对你来说,也许充满了快乐的回忆,你在那里,有故乡,有等你回去的家人。可我不一样,我对中国的记忆就只剩下梦里母亲哼唱的那首歌,以及一块刻着名字的怀表。除了这些,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等待我的家人,没有快乐的回忆,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越过苏落梅,落在远处的天际线上,“六岁以后,是一个美国女人养育了我,是美国的这片土地滋养了我。我在关于中国的回忆里,看到的,只有战乱,只有分离,只有死亡。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当然,我也算不上是美国人,我只是一个没有祖国,没有家人,多年来独活于世间的未亡人。所以,待在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苏落梅为钟桓的话感到无比震惊,她没有想到,钟桓会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她更没有想到,原来在钟桓的心里,祖国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存在…… 看来,他的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这辈子都不会回国去。 半晌后,她抬起头看着钟桓,惨然道:“既然如此,钟先生,我尊重你的选择。” “再见。”说完最后一句告别,苏落梅留下停在原地的钟桓,先行离开。 她走得很快,越走越快,途中有好几次都差点被自己给绊倒。 可就在走了几步之后,她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转过身来,笑眼盈盈,一如初见。 她微笑着看钟桓,微喘着气,“钟先生,如果以后你有机会去宁波,一定要联系我,我一定请你吃上一大碗杏仁茶!” 钟桓同样笑着看她,忍住泪,轻轻点头,“好啊。如果有机会的话。” “苏小姐,保重。”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开,很快地消失在了苏落梅的视线中,从始至终,他都没敢回头再看她一眼。 七、 曲罢人终还(三) 苏落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提着行李箱,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可不就是钟桓? 她毫不掩饰开心,提起裙角朝着钟桓跑过去,可刚跑出几步后,为了保持未婚女孩儿应有的矜持,她停下了脚步,等着钟桓向她走来,“你怎么会来?” 钟桓喘着气,看起来高兴极了,“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搭上前一趟邮船回国去了。” 苏落梅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总不能告诉钟桓自己为了等他来告别而错过了上一趟邮船的事情吧? 苏落梅开心地和钟桓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坐下后,她敛了笑,严肃地看着他,“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其实,在看到钟桓手里提着的那个行李箱之后,苏落梅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但在钟桓没有将那个答案亲口说出口之前,她总觉得不放心,因为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梦了。 “其实,我骗了你。我是来跟你道歉的。”钟桓一本正经。 苏落梅感到有些好笑,不由发问,“哦?你骗了我什么?”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很想念我的母亲,我也一直……都很想念祖国。”钟桓嘴角带着笑意,他看着她,眼里包含了无限的柔情。 这无限柔情,既是对苏落梅,也是对祖国。 接着,他对她说,“我记得你曾问过我,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漂泊于异国他乡,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起过自己的母亲,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起过自己的祖国。那时,我骗了你,我对你说,从没有过。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苏落梅流着泪,开心地笑出了声,“好,你的道歉我接受了。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当然是……和你一起回到我们的祖国去!” 邮船上如潮的游客中,十有八九都是中国人,乡音土语,落在钟桓的耳朵里,总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初次见到苏落梅的时候,听着曾梦里萦绕自己多年的歌声,看着女孩儿身上穿着的白色旗袍,他也是这般觉得。 刚来美国的时候,他还很清楚地记得有关于祖国的一切。 可到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与中国相关的记忆都逐渐淡化了,再想起来时,更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真实,却无比陌生。 倘若后来不是遇到苏落梅,终于有个人,能够与他共话往事,能够与他共同回忆曾经,那些有关于故国的回忆,也注定会消失无踪。 就像那首《魂萦旧梦》里所唱的那样,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断无讯息,石榴殷红……却偏是昨夜魂萦旧梦…… 倘若不是苏落梅,祖国的一切对他来说,到最后,都会变成旧梦一场。 梦醒之后,一切便都会消散无踪。 所以,他放下在美国的一切,赶来找她的真正理由是:既然多年以后他有幸与故国重遇,与旧梦重逢,那他可不希望,有一天,他再与苏落梅、与祖国从此各奔西东,天涯海角,永不重逢…… 尾声 钟桓与苏落梅乘坐美国“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船,离开洛杉矶,共同奔向地处东方的祖国。 回国后,钟桓由傅先生引荐进入中国科学院工作,而苏落医院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 他们都倾尽自己毕生所学,为祖国的发展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另,钟桓与苏落梅结为夫妻,终老一生。 全文终。 (本文为首届广西高校大学生创意写作大赛短篇小说三等奖作品) 我写故我在 图源:网络 编辑:梁晓玲 校对:谭海艳 投稿邮箱:cyxzxmt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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