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科学社会主义》年第3期

作者简介：江立华，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人口社会学和城市社会学。重点研究领域是农民工与人口流动问题。

摘要：生命历程理论的产生和发展是对生活史、生命周期和毕生发展知识的借鉴和传承，为生命历程理论体系的建构提供了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生命历程理论旨在探索社会事件和历史进程对个体生命历程的影响，常运用年龄、同龄群体和年龄级生命模式等时间概念探索个体生命的轨迹、转变和累积状况，涉及到结构方程建模、生命表、存活率分析、增长曲线模型、事件史等分析方法，具体体现在生命历程理论与移民问题、贫困问题和特殊群体等研究领域。

关键词：生命历程；年龄；轨迹；转变；累积

作为跨学科研究的生命历程研究范式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托马斯和兹纳涅茨基对波兰移民的生活史的研究。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埃尔德（G.H.Elder）撰写了《大萧条的孩子们》、《生命历程动力学》和《生命历程研究方法》等著作，对生命历程研究范式的形成贡献巨大。20世纪80年代之后，生命历程理论开始生命历程与经济水平、福利国家之间的关系，考察“国家”在个体生命历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作用。年，JeylanT.Mortimer和MichaelJ.Shanahan编辑出版了《生命历程研究手册》，标志着生命历程理论成为一个较系统和成熟的理论。本文旨在通过借鉴国外生命历程理论的前沿成果，考察生命历程与生活史、生命周期和毕生发展之间的关联与区别，探究生命历程理论的社会学意涵及其所的论题与研究领域。

一、生命历程研究的理论体系

生命历程理论的对象是个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变迁的相互嵌入，理论目标在于以时间为线索，通过分析结构与能动、个体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考察社会文化、社会结构、社会制度和社会变迁如何影响个体命运。

（一）生命历程研究的理论渊源

生命历程研究是通过对生活史研究成果的吸纳，对生命周期研究成果的借鉴，以及对毕生发展研究成果的继承而逐渐成型。

1.生活史与生命历程研究

社会历程研究与生活史研究传统有着紧密的联系。托马斯和兹纳涅茨基的《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一书就是运用生活史、生活记录和情景定义的方法研究社会变化和移民的生活轨迹。他们引入“生命历史”与“人生轨迹”等生命历程概念分析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的生活史，考察移民的个体命运与所处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

生活史学派注重生命过程中活动与事件的年代表（如居住，家庭结构和家庭事件）、年龄事件矩阵和回顾性的生命日历等历史性概念，为生命历程理论对出生时间信息与个人所处的历史年代之间关系、生活变迁与特定年龄段之间关系以及年龄在社会适应中的意义等问题的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和研究视角。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生活史研究很少将生活变迁与特定的年龄段相联系，也没有分析年龄在适应中的意义。而这些概念恰恰是生命历程所特别的。

2.生命周期与生命历程研究

在西方社会科学界，生命周期和生命历程经常是相互借鉴和相互促进的。从概念的演变过程来看，生命周期概念起源于19世纪的生物学关于物种的个体发育与历史进展之间的关系研究。生命历程理论借鉴并吸收了生命周期理论中关于关系或角色的独特视角和个体生活与社会关系的相互影响机制等，将其视为自己的理论出发点，形成了关于个体发展、生活模式与社会变迁之间关系的独特的理论传统。从研究对象看，两者均个体或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的生命过程。生命周期强调个体的成熟过程和人口再生产机制所决定的世代更替，属于从宏观层次考察群体而非个人的周期演化过程。生命历程则吸收了生命周期的研究成果，并形成了自身的独特研究视角———对生命历程中的事件和角色（地位），及其先后顺序和转换过程的。从研究内容看，生命周期研究主要集中在个体老化、家庭生命周期和组织生命周期三个方面，强调生命随时间推移而出现的成熟、老化以及家庭周期的变化。生命历程更多的强调个体而非群体，是社会而非单纯自然意义上的概括，强调从时间维度上考察社会变迁的影响下，个体生活中出现的生活事件序列和转换过程及其对后续生活的影响。

3.毕生发展与生命历程研究

毕生发展理论（也称生命跨度理论）起源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主要研究个体从妊娠到死亡的发育和成长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的个体生理、心理和行为的生命持续性和变化性。毕生发展理论促使生命历程研究去个体的成长和发展过程，凸显生命历程的社会学视角和基本假设。生命历程理论继承了毕生发展理论关于个体生命发展的终生观，突出个体与时间、空间和社会环境之间的相互嵌入关系的社会学理念，强调生命事件和角色（地位）与社会结构和习俗力量的关系，以及生命事件所发生的时间序列，认为个体的生命是嵌入到历史的时间和他们在生命岁月中所经历的事件之中的，这些历史事件以隐秘的方式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通过影响个体的生活选择而影响其整个生命历程的走向。

（二）生命历程理论的核心概念

生命历程理论是随着概念的不断提出而向前发展。20世纪20年代，托马斯和兹纳涅茨基提出“生命周期”概念，德国学者曼海姆提出了“世代”概念。20世纪40至70年代，研究者先后提出了“年龄分化”、“同龄群体”、“年龄分层”、“年龄级生命模式”、“标准时间表”等概念，对个体生命与社会结构变迁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此后，年龄、轨迹、转变、延续和累积等概念不断完善，建构了生命历程研究的理论体系。

1.年龄:个体、社会与历史的联结桥梁

年龄在社会人类学、人口学研究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被视为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元素之一。在生命历程理论中，年龄不仅仅是生物意义上的体现，而且有了新的社会层面上的意涵。通过年龄人们被置于社会结构和特定的同龄群组中，不同的年龄群体得以被联系起来。年龄所体现的社会期望和可供选择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差异是个人与社会之间脱节的根源。生命历程理论通过年龄期望值、年龄规范与对应于年龄地位的身份认同将个人与社会得以联系在一起。个人或人群与年龄规范的不一致或偏离成为研究的对象。这样，年龄成了理解生命历程理论的关键与核心，成了生命历程研究的理论切入点和逻辑起点，成了生命历程理论将个体生命、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联系在一起的关结点。个人或人群与年龄规范的差异会影响到生活事件的发生及其在某一状态中持续时间的长短，从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阶段、变迁和转折点。

生命历程理论用“出生组”将年龄和历史事件联系起来，并以“出生组”来代替生命阶段或生命周期，将个体的年龄时间区分为生命时间、社会时间和历史时间，强调个体受着社会时间表、年龄规律以及年龄段身份的制约。生命历程理论借助时间观分析和年龄级实现了历史、社会、个体三个层面之间的联结，把思辨化为可操作化的理论框架，体现了一种从个体到社会、微观到宏观、再到纵向的空间对事件和角色等生命历程轨迹的建构，有助于学者多方面了解社会文化、社会事件和社会变迁在个体身上留下的烙印。

2.轨迹、转变与延续:生命历程动力机制

轨迹、转变和延续是体现生命历程动力的时间观概念，轨迹指生命历程中个体或群体所具有的跨时间性和持续性的倾向或行为的社会或心理状态。它依据角色发生的先后次序而建立，反映了人在较长时期内的生命模式。转变在生命轨迹之中发生，是对各种状态变化的描述，由某些特别的生活事件所标明，将背景与个人的主动性结合起来。同一“转变”对不同年龄和担当不同角色的人的影响不同，即产生的转变效应不同。这些特别的生活事件构成了生命历程中的转折点，它代表了生命历程转变的方向，对于我们理解生命历程轨迹中的延续性与断裂性，内外部因素对生命历程的影响，以及个体生命意义与社会意义之间的连接具有重要的理论借鉴意义。延续则是相邻状态转变之间的时间跨度。转变、转折点和延续构成了轨迹，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历程路径探析的核心内容和动力机制，为个体、社会、历史三个层面的事件在生命历程中的关系提供了视角。

3.累积、累积过程和累积结果:生命历程因果机制

轨迹、转变和延续提现了个体生命历程的动态时间过程，但是它们并不能概括个体生命历程中的转变效应和连接机制，累积、累积过程和累积结果则为我们提供了考察个体生命历程的转变效应和连接机制，以及生活事件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因果机制的基础。累积是人生经历的成长性积累过程，是生命历程资本遭遇生命历程风险的结果，是社会结构与个人能动性相互作用的动态过程。它不仅体现在个体生命早期与晚期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且还体现在代际连续和变迁的因果机制。累积的过程是个体成长经历在时间上表现出来的持续性，它是不同个体所掌握的生命历程资本的积累和分化过程，这种累积过程导致并维系后期生命阶段的个性与行为类型的长期延续性。累积过程包含了一系列的正面与负面的事件、行为与个性，这些事件可以划分为初始的累积因素（如性别、种族和阶级等）和时间上的累积因素（如教育时间、婚姻事件和工作事件等），两者的共同作用导致了个体的异质性分化。随着时间的推进，生命历程资本不断累加或降低，生命历程风险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而且累积因素的先后顺序对个体之间的分化也具有重要意义。累积的结果是社会环境事件和个体生活事件对个体产生的积累效应，是个体的异质性分化的结果。这种异质性分化表现为累积的优势和劣势两个方面，前者被认为是通过提高进入优势机会结构和几率而实现的，后者则强调社会结构性因素对个体生命的约束，带有路径依赖的含义。

（三）生命历程理论的基本意涵

生命历程理论通过考察影响生命轨迹的社会事件和历史进程，寻找个体生命事件与社会结构之间的结合点和生命的个体意义与社会意义相联系的方式，以对个体或群体的生命与生活经历做出合理的解释。

从概念意涵来看，生命历程是指随着时间的演进，社会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历史性变迁对个体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和经历的事件所产生的影响过程。

从研究对象看，生命历程理论将个体的生命历程理解为由多个生命事件构成的一个序列，人生经历、年龄意义、时间选择以及构成个人生命事件的先后顺序，其中年龄等级意味着个体在某一年龄所拥有的生活机会、权力、特权和酬赏等资源。可见，生命历程理论以个体的生命事件及其序列为研究对象，考察个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

从研究视角上来看，生命历程整个生命历程中年龄的社会意义，社会模式的代际传递，以及个体生活、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之间的相互作用，强调受社会变迁影响的一系列生活事件随时间推移在个体生活中出现的先后顺序和转换过程，以及这一过程对个体以后生活的影响。生命事件对个体的影响取决于该事件在其生命历程中发生的时间，发生时间之重要性甚至超越事件本身对个体的影响。

从研究假设来看，生命历程理论认为个体的生活轨迹与社会历史事件及地域空间、社会结构和社会文化是相互嵌入的，个体生活镶嵌于具体的社会关系，并不断的形塑社会关系结构。当然，个体具有一定的能动性，并非完全被结构所决定，可以选择性地塑造自己的生命历程。

从研究方法来看，生命历程研究多以定量数据的纵贯研究为主，运用各种统计方法和统计模型等探索社会事件与生命历程的相互影响机制，以解决“时间”在社会学研究中的缺失问题，弥补过程性研究的不足，提高了社会学研究量化水平。

二、生命历程的分析传统与方法体系

（一）生命历程理论的分析传统

生命历程理论将时间的多面性同社会结构变迁以及社会制度设置联系在一起，提出了两个较为稳定的分析传统。一是从社会文化角度各年龄层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另一是从同龄群体及其历史的视角来分析个体的生活经历和体验；社会文化的视角认为社会文化的内涵规定了年龄地位和生命历程的标准化模式，人们在社会中是按照社会时间表的指示参与社会生活，社会时间表是依据社会对不同年龄的社会期待而制订的，用来说明生活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其影响。这一研究传统的代表性人物有:艾森斯塔德（Eisenstadt）、罗索（Rosow）、科尔曼（Coleman）和纽加尔顿（Neugarten）等。同龄群体及其历史的视角主要考察同龄群体所经历的生命事件和同龄群体效应对个体生命的影响，以及不同代的同龄群体在社会标准时间影响下所表现出的生命转折。这一传统将把社会因素、历史因素与个体因素相结合，注重从历史事件中寻找个体生命历程的原因。这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国外研究人物有林顿（Linton）、曼海姆（Mannheim）、雷德尔（Ryder）、里雷伊（Riley）等。

近年来，生命历程的研究者力图综合这两种研究传统，认为对特殊群体生命历程的考察既要历史时间、社会变化和社会制度安排等对个体生命历程的塑造，又要考虑个人本身对在生命历程中的主动选择性行动因素，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生命历程理论的四个基本原理，即一定时空中的生活原理、个人能动性原理、相互联系的生活原理和生活的时间性原理。其中一定时空中的生活原理认为时间和空间在个体生命历程中具有一定得社会意义效应，时间效应体现在个体所生活的不同生命阶段和不同历史时期，空间效应体现在个体所生活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两者共同作用于个体，形成个体的多样化生命历程；个人能动性原理则强调人不是完全被动的接受者，而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行动主体，可以在一定社会制度环境中有计划、有选择地推进并塑造自己的生命历程；相互联系的生活原理认为个体的行为不是脱离于社会背景之外的，而是嵌入到具体的社会关系和特定社会网络之中，形成个体与社会的相互互动机制；生活的时间性原理则认为生活事件发生的时间或时机比事件本身更具意义，是个体角色的发生、延续和后果的关键。

（二）生命历程研究的方法体系

生命历程理论经常运用结构方程建模、生命表、存活率分析、增长曲线模型、事件史方法等各种多元统计分析工具对多重指标进行讨论，构筑起了一种对宏观、中观和微观三种层面同时进行分析的研究范式。

从方法论看，生命历程研究倡导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它突破了传统的横向研究思路，倡导一种纵向的动态研究。它既不属于个体主义方法论，也不属于整体主义方法论，而是强调个体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嵌入，建立在个人与社会关系这一基本问题基础之上。

从研究类型看，生命历程研究包括有回顾性研究与前瞻性研究两种，前者以研究对象的主观叙事和回忆为主，以当事人自己的言辞展现“生命的内在逻辑”。后者以追踪研究对象的成长过程为主，研究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收集研究对象成长过程中的不断变化的数据，分析其成长过程的不同生命阶段所遇到的问题及其影响因素。

从研究立场看，生命历程理论倾向于弥合个人与结构之间的鸿沟，试图综合微观与宏观方面的因素，跨越个人与社会的不同研究层次，去发现个人生命之外的社会形塑个人的力量及个人在这些力量之下的调适与建构。

在资料收集方面，它常用问卷、档案研究和访谈法来收集资料。在资料分析方面，生命历程理论早期以一种静态的方式来研究某一时间点上生命历程对个体发展的影响，随着大型数据库和动态数据的建构，开始运用结构方程模型、事件史分析和增长曲线分析等统计分析方法。

三、生命历程理论的论题与研究领域

在西方，生命历程的相关研究非常多，如老年化和儿童成长，早年社会角色的参与对妇女一生健康状况的影响，生活事件对代际之间相互支持关系的影响，教育对健康状况的累积性影响，儿童期贫穷和经济困难对教育、健康等方面的影响，以及犯罪对个体生活的转折性影响等等。总体上看，生命历程理论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移民与生命历程研究

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托马斯和兹纳涅茨基在《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中就研究了移民与社会变迁的关系。但是随后一段时间，社会科学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忽略了个人与群体的纵贯性生命轨迹，生命历程理论被忽视，学者们仅仅移民在教育和劳动力市场中的地位，以及社会认同和归属感等问题。在人口学中，移民的研究更多地是移民者第一个孩子的生育和与当地人的通婚之类的特别事件。直到20世纪90年，关于移民的生命历程研究重新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焦点，如科尔曼异族通婚对个体生命转变的影响。近年来，关于移民的生命历程研究不断深入，如CastlesandMiller关于个体的社会生活、家庭角色与社会关系网络对移民流动的影响。马提亚·温根思（MatthiasWingens）等人主编的《移民与融合的社会历程视角》一书对欧洲的移民及其子女进行定量和定性的研究。该研究特别移民适应与融合过程中，社会结构和制度框架与移民者在个人生命域中对转变与适应的掌控模式之间的动态相互影响，以及定居于主流社会移民的社会地位、子女教育等问题。

对移民问题的生命历程研究，可以动态考察嵌入在社会结构和制度框架内的移民行为及其累积效应，深入探讨移民群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制度、社会结构之间相互作用机制———社会结构和制度性框架对移民个体的制约与个体移民自身的调适和对社会制度的反作用。

（二）贫困与生命历程研究

年，Rowntree提出贫困生命周期理论，认为个体在生命周期内贫困风险呈W型曲线变动，即儿童期、初为父母期以及老年期是生命周期中贫困风险最高的三个阶段，绘出贫穷的生命历程曲线图。20世纪70—80年代生命历程取向的贫困研究在美国、英国和德国兴起，主要运用纵贯的数据和方法分析贫穷的持续时间和不同年龄群体遭遇贫穷的状况。如美国学者从生命历程的视角对/密执安收入动态追踪研究（theMichiganPanelStudyof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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